作者:燕开良
现在,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提着瓶子或端着碗“打酱油醋”的事已看不到了,但年龄在六旬以上的老人,大概还会清楚地记得以前“打酱油醋”的情景。现在的孩子,谁会知道用瓶子“打酱油醋”是一种什么经历?也许是因为“打酱油醋”让我的童年非常快乐,才让我对它刻骨铭心;也许是因为酱油醋对我儿时的家庭生活特别重要,才让我把它永远定格在记忆里。
在我童年时,每个人民公社、管区(片)都设有供销社,每个生产大队都设有代销店。坑坑洼洼的村里巷道上,常能看到穿着土里土气的孩子或拎着瓶子或提着罐子或端着碗去代销店“打酱油醋”。不过,我幼时家境贫寒,缺衣少饭,莫说酱油、醋,就连食盐也要省着吃,做菜没有食油,就用盐或辣椒调味,一年到头用糠菜、树叶充饥,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酱油醋。到我六七岁时,生产队的粮食产量高了,分配给社员的口粮也多了,各家自留地的粮食和蔬菜收成也好了,我家的生活也有较好的改善,也能买点酱油醋吃了。代销店位于村子的中心,与我家一路之隔,代销店老板的叫卖吆喝声,我在家都能清晰听到,酱油、醋、糖果的香甜以及荆河白干酒的醇香味我都能闻到。那时的代销店是全村人的商场,什么都有,如雪花膏、护肤油,香烟、瓜子、“二锅头”,针头线脑、桃木梳,瓜子、糖果、黄豆油,铅笔、橡皮、卫生球等日用百货、学生用品。虽然商品的数量很有限,但应对当时百姓的消费水平,还是绰绰有余。每逢家里需要,母亲就给我一毛钱,打半斤酱油、半斤醋,剩下的钱由我支配。每到这时,我就立马拿起瓶子,攥紧钱,跑出大门,跨过路去“打酱油醋”。
代销店是两小间茅草东屋,酱油、醋分别散装在两口大瓷缸里,蒲草编的盖子一揭开,酱油醋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就闭上眼睛深呼吸,享受那股子香气。那时,卖酱油醋不用秤,用一支长柄的竹端子,只见代销员手握竹端子,伸进深不可测的大缸里,舀出酱油或醋,用漏斗注进我的瓶子,瓶壁上如细雨漫过挡风玻璃,漏斗里的酱油或醋进了瓶口,代销员还要抖一抖,唯恐浪费了一点一滴。半斤酱油加半斤醋,能装到瓶子颈口,打好了用个木塞子盖严,代销员就隔着柜台递给我,并让我小心点。半斤酱油六分钱,半斤醋三分钱,剩一分能买三块糖果。回家后,我让母亲吃糖块,她推辞:“我的牙疼,不能吃糖。以后,你们要少吃糖,保护好牙齿。”我与小姐不停地点头。这三块糖我与小姐一人一块半,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特别高兴。
那时我家养了很多家畜、家禽,如鸡、鸭、鹅、猪、羊、兔等,卖了鸡蛋、鸭蛋、鹅蛋、兔毛、猪、羊,才有钱维持家庭生活。饲养家禽、家畜很不容易,一旦发现家畜、家禽中有蔫头蔫脑的,母亲就非常担心。晚上也顾不得休息,一次次地数家禽、家畜的只数,检查是否关好了鸡窝门和鸭窝门,以防黄鼠狼来偷袭。母亲白天还要到坑边或稻田里数鸭子和鹅,一边数着,一边心疼地掉眼泪——那是她用来生钱养家的指望啊!母亲每次去检查,我都跟随在她的后面,帮着点数。我虽然年幼,却也能体会到母亲的辛苦,知道母亲的钱来之不易,自从母亲教育我“少吃糖”后,再去“打酱油醋”时,我就不买糖块了,把找回的一分钱带回家交给母亲。
那个年代的糖纸大多都是普通纸的,玻璃透明纸的糖价格贵,代销店卖的也少。没有了钱买糖吃,偶尔见到路边上的玻璃透明糖纸时,心里就热乎乎的,小心翼翼地捡起,将糖纸铺开展平,再用水洗掉粘在上面的泥土,找个角落、很享受地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糖纸对着阳光,欣赏玻璃糖纸里那五彩缤纷的世界,“咯咯”笑着,梦想也在手中不停地翻飞。
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吃酱油和醋,现在明白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老百姓天天都是吃自家种的那几种蔬菜,若是没有一点酱油或醋染色、改味的话,那缺盐少油、清水煮的、寡淡的糠菜是真的吃不下去!母亲勤俭持家,吃酱油醋坚持细水长流,我家买一斤酱油醋要吃好几个月。她常对我们说:“咱们家劳力少,摊的口粮少,生活上就要坚持节约,一点都不能多吃、都不能浪费!”
有一次,我打完酱油醋后才想回家,听到堂弟在哭。堂弟家与我家一路之隔,他比我小几岁,代销店用的两间茅草屋,就是他家的房子。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没有菜吃,糠菜窝头吃不下去,被他娘骂了。我叹了一口气,让他把饭碗端过来,谨慎地拧开酱油醋瓶盖子,往他碗里倒了几滴,让他用窝窝头蘸着吃。堂弟吃着蘸了酱油醋的窝窝头,嘴唇边一圈酱油醋,黑红的嘴头,真是可爱,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回到家给母亲说了这个事,母亲不但没有怪我,反而夸我心地善良,日后定成大器。
那时,老百姓的生活都困难,吃不饱肚子是经常的事。饿极了,我就与小伙伴们一道去田间地头、河滩沟边、坝子上、树林里,采摘桑葚子、野葡萄、野脆瓜、金银花,挖野葱、野蒜、茅根、蒲公英根,或钻进高粱地里打乌麦等,搞些天然食物充饥;在家饿得实在是撑不住的时候,就用地瓜干蘸着酱油醋吃,没有地瓜干时,就用手指蘸点酱油醋抹到舌尖上,闭上眼睛品味着它的鲜香,用来抵御饥饿的侵袭。
由于我家连续几年饲养两头母猪,每头母猪每两年下五窝小猪崽,每窝都有十头以上,成了十里八乡都知晓的养猪大户,每年仅卖猪仔一项收入就非常可观,不但生活好了,还盖起了三间砖包门窗口的“马褂子屋”,是我们村当时最时尚的房子之一。家里有钱了,生活水平随之提高,母亲隔三差五地叫我去买大酱。盛大酱的小瓷缸置放在柜台上,代销员先用木杆秤称一下我的碗,再拿一支长柄勺子伸进缸里,直接舀大酱放在碗里,然后再称量。当时大酱一角五分钱一斤。有时母亲还差我去买豆腐乳和臭豆腐。豆腐乳和臭豆腐分别用棕褐色陶瓷坛子盛装着,两个坛子外边口处常浸出一层盐卤。我家一般每次只买三四块,每块豆腐乳二分钱,臭豆腐比豆腐乳稍贵一点,五分钱两块。我家也能吃上一角三分钱一斤的上好酱油了,这让我非常开心。不过,母亲更忙碌了,一年到头,从未停止她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没白没黑地操劳。她辛勤付出、无怨无悔,为我们家拼得了宽余、赢得了尊严、带来了希望。
如今,超市货架上包装精美的瓶装、袋装、盒装酱油、醋品种繁多、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却没有了旧时村巷用瓶子“打酱油醋”的那种市井古韵。不过,现在用微信或支付宝付款后,即可拿走包装精致的酱油或醋,根本不需要拿着瓶子、罐子去“打酱油醋”了,这样既方便,又卫生,让人买得顺心、吃得放心。
数十年过去了,散装的酱油和醋早已难觅踪影,可它们曾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老百姓生活的主要调味品。那用瓶子“打酱油醋”的往事,已牢牢地刻在了我心里;那曾经在我舌尖上停留过的酱油、醋、大酱、豆腐乳、臭豆腐的鲜香,犹如沁人心扉的花香,荡漾在我的思绪中,久久不肯离去,始终香甜着我的记忆;那个年代,那个代销员,那个酱油醋瓶子……都为我的童年留下了一道道深深印记,我要永远记住他(它)们,记住他(它)们伴我走过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