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献春
年初,我买了两本2024博物诗历,其风格是“与万物共生的诗意生活”,一本送给了好友,里面的花鸟鱼兽适合他创作时作参考,从之后他常常发来的日益精进的画作看,这本文化味十足的诗历或许熏陶了他;另一本放在了案头,每天咏读诗词、欣尝美图,顺应节气、感知四季里的万象更新,也让自己的日常充盈起来,且添了几分情调。
眼看着这本日历越翻越薄,从草长莺飞的花季,走近东风剪水的雪景。时序已是小雪,我身处的岭南依然郁郁葱葱,比北方的秋天还要多几分绿意,街边上一些花儿不知时令变换照例盛开着,正是“甲子徒推小雪天,刺梧犹绿槿花然”。我知道,无论多么寒冷,南粤这片天空是迎不来雪花的。据说,穗、莞、佛一带曾经下过雪,但那是明朝永乐、万历年间极为久远的旧事了。“小雪气寒而将雪矣”,作为冬天舞台上的主角——雪,却难见踪影,未免一阵怅惘。
北方老家,冬天的气息已经扑面了,我在微信中不断询问,你那边下雪了吗?前一天,张桑弟披星晨练后,即兴发来美文,我竟把“雨”字看成了“雪”,便急切地索要第一场雪的图片。他被我的老眼昏花逗乐了,我也只好自嘲:“初雪如初恋,急着想见面。好在雨和雪同一个家族,没扯太远。”
我对雪的喜欢,源自小时候的乡下老家。那时的冬天异常寒冷,水塘厚厚的冰、茅屋檐下长长的冰溜子就是例证,鹅毛大雪总是下了又停,止了又落,直到外面的一切都躲进厚厚的雪层,改变了自己的模样。我喜欢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之后用树枝在毛茸茸的雪地上写几个大字,躲进屋子里看着飘洒的雪花一点点模糊了那些字迹。大雪不再飘了,便撒欢地跑出屋门、院外,铲一条雪道给猪狗送食粮,寻一处老槐树下诱捕觅食的雀鸟,与小玩伴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手脚冻木了,小脸冻红了,家长一遍一遍地催喊,方才回家吃饭。大雪若选择了夜间,窗外早早地映来积雪的冷辉,大人们急着去菜地清除草苫子上的湿雪,小伙伴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想把田野里的雪景看个饱,兴许身旁的小黑狗还能撵上饥饿的野兔子呢。那些枯寂的冬日,大雪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时隔经年,与雪有关的记忆从未褪色,反而觉得那时的童年才是天真、富有的。
很久以来,我误读了含有雪字的两大节气,是书桌上的诗历给了我正确答案。小雪、大雪都是气候的概念,两个节气的差异并不是降雪量的大小。大雪节气“至此而雪盛也”,指的是天气更冷了,降水的形式大概率是雪不是雨,或者说积雪的概率增大、不太融化了。这两个节气的页面上,看到的是唐·元稹的两首《咏廿四节气》和宋·刘松年的《四季山水图之冬景》,虽然在读却不喜欢。合我心意的是另外一首唐·戴叔伦《小雪》:“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这个“愁”字,于我便是好久没有看见家乡的一场大雪了。
没有雪的日子,竟然描述它的词汇也显得枯窘,语言从没有过的苍白。这些天,小孙女指着图片上的雪花,仰着脸想听我讲雪花的故事。我只好简短地应付道:“雪花,是最不怕冷的花;雪花姑娘,是从很远很远的天空来的美丽客人。”也许,长大后的她,会用丰富而贴切的文字,去形容雪花的晶莹透亮、冰清玉洁,去羡慕雪花的潇潇洒洒、诗意飞扬,去赞美雪花的慷慨无私、润泽万物……如果她总是在南方长大,无法在雪天里掬一捧落雪、印一串足迹、堆一个雪人,又怎么能写出灵性有趣、素洁迷人的好文呢?我又想。好在她有一个下雪的北方老家。
对于雪,历代文人墨客喜欢写诗作赋,引吭高歌。同样是降水,为什么只有雪总是被赞美被吟诵呢?圣洁、妖娆、颜值高,固然是一大原因,雪还带有丰歉的机密,它含有丰富的氮化物,厚厚的积雪相当于越冬作物盖了一层暖被,从农耕文明走过来的先人们对雪的珍爱由此可知,自然别于雨、雹、霰之类了。
工作期间,每每接待上级官员或外来投资客商,常听市领导对这座鲁南小城钟爱有加:我们这里是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四季分明、风调雨顺,九省通衢、物阜民丰,等等。这片土地,已与我构成了一种精神的依偎、生命的眷恋,何时何地想起家乡都是天然的自豪感。只是这些年的冬天,即使北方老家,漫天飞雪、厚雪覆地的情景也很少见到了。有专家解释说,气候变暖导致降水相态变化了,降雨易,降雪难,故而每年的下雪天稀少了,痛痛快快来一场大雪成了人们的奢望。记得一年冬季,我在解放路的一侧看到浑身积雪的轿车,便在车身上轻轻划了个日期发至朋友圈,引来惊讶,询问哪里下了这么大的雪?
诗和远方,应该是有雪的地方,于是我与爱人踏上了探雪赏雪之旅。三年前,我们与好友结伴前往哈尔滨的雪乡,从亚布力到雪乡的沿线宛若一条冰雪画廊,几次让师傅停下车,冲进在影视剧中方能一见的林海雪原——枯树与皑白相映,雪落与松涛成趣,一群人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寻乐,感叹天地间的苍茫纯洁。雪乡,天地间一片素白,飞扬着雪花的大街小巷,覆盖着积雪的农家小院,羊拉雪车和那些摔在冻雪地上的游客,勾勒出亦真亦幻的童话王国。去年初冬,几位大学同学相约成都,然后一路向西,在接近四姑娘山的省道上,一座座雪山迎面而来,山之巅映着银白色的雪光,轮廓清晰而明亮,宛若镶嵌在天边的绵长画卷,摄人魂魄。与青藏高原相连的横断山脉常年积雪,融化后的雪水,塑造了大半个中国的地貌、水系、气候和生态,涵养和支撑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导游的这番倾情介绍,让我顿感此行朝圣似的,对雪的敬意不由自主地升腾。又为赏雪,前不久我和爱人锁定了云南的玉龙雪山。从丽江的住处打车直奔过去,一路上兴致冲冲,幻想着阿来描写的奇异雪景。缆车在山谷的大雾中颤巍巍地攀升,被索道车厢抛弃后,翻腾的雾气把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眼前雾蒙蒙一片铅灰,雪景全无,只能在“海拔4506米·玉龙雪山”的标志牌前留下浑浊的照片。追雪的日子,有若狂的欣喜,也免不了无奈的叹息,颇似起伏的人生。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常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诧异的是,雪和下雪时的情景从未走进过我的梦乡。暂居岭南的我,期盼着家乡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哪怕是梦中的一片雪花也好呀,都没如愿。这令我想起一句话:“雪,很深情,也很凉薄。”我有所悟:最唯美的深情,莫过于雪与梅的遇见,“只有梅花是知己”;最无奈的凉薄,恍如雪花的生命之短,空留下多维的印记。暗笑自己的迂执,等一场雪,覆盖心头的憾事;念一些人,陪伴一程却仍在心中。“雪月花时最忆君”,候一场雪,大概是冬天最相思的事了。茫茫人海,总有人牵挂着你的悲喜,嗅到你的气息。看啊,心中牵挂的雪花正在顽皮地飘来,那是寂寥的寒冬里最富浪漫的赴约。
雪落,是四季的终结,也在萌发着新春。年历换了一本又一本,往事有时幻有时真,故乡有时远有时近。耳顺之年的我,大抵进入了人生的冬天,接受落叶和降温的风,也知道雨雪之后的泥泞,阒暗中提灯前行,相信未来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幸好思绪依然年轻,把雪落成诗,将念想融成字。晚来天欲雪。等候一场雪,也是暖暖的感觉,情由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