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地区，东锁沂蒙，西卧四湖，北亘凫山，扼中国南北交通要冲，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在革命战争时期，这一地区的反动势力特别顽固、疯狂与凶残，因而共产党所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更是艰难、困苦与惨烈。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殊死斗争，不少人毁家纾难，举家参加革命。滕州共产党人张瑞、张崇作、张英同胞三兄妹参军参战，出生入死，英勇斗争，是鲁南地区革命家庭的一个典型代表。

2021年6月6日，在建党100周年前夕，我们去枣庄市拜访97岁的张英老人。她向我们讲述了三兄妹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事迹，带我们走进烽火连天、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

一

1925年1月，张英出生于滕县大坞一个下中农家庭。解放战争时期，这一带是国共两军拉锯地区，白天是共产党的天下，夜晚是国民党的天下。大坞有一位村干部，白天满街敲锣为解放军催缴公粮，当晚就牺牲在国民党铡刀下。张英的姐姐哥哥都是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八路”，她家是国民党盯着不放的“赤属”。她晚上不敢住在家里，天黑了就翻墙到邻居家的草垛里睡觉。她对杀人放火、残害百姓的国民党反动派满腔仇恨，决定参加革命，与敌人进行坚决斗争。

1946年2月，她离开家乡，投身革命。党组织安排她去湖东青年干校学习，半年后毕业，分配她到滕县界河区担任妇女委员。当时

鲁南区党委正推动土地改革这个共产党最基本的历史任务，她负责领导洼里村的土改工作。

张英老人说：“参加革命时，我一个字也不识，连名字都是参加革命第一天登记时才起的。但我知道文化很重要，从干校开始，我废寝忘食地学习，蹲在地上用石块练习写字。字认得越来越多，自己越来越有信心。经过一年多刻苦学习，我就能给上级写简单报告了。”

张英老人说：我们家兄妹三人都参加了革命。哥哥是1939年10月入党的老八路，姐姐是1945年5月入党。我是1947年6月我军北撤时，在黄河北的乐陵县孔镇入党，今年在党75年。

二

张英的姐姐张瑞，1915年7月出生，初中文化程度。是一位坚强的共产党人，其革命生涯，与丈夫张季升紧密相连。

张季升1902年出生在邹县龙泉庄一个富裕农民家庭，毕业于邹县师范学校，学生时接受了进步思想，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日军占领鲁南地区后，他毁家纾难，变卖家产，购买枪支，组建起“邹滕西抗日游击队”，自任司令，接受共产党的指挥，成为党领导下的一支抗日武装。

 1939年秋，游击队发展到600多人。张季升率部先后3次在津浦铁路的界河、下看埠一带，伏击日军汽车运输队，缴获大量军用物资。日军两次清剿游击队，张季升把大部队疏散隐蔽，带领一支精锐的小部队，与日军打游击，巧妙周旋，搅得敌人日夜不得安宁。

1939年9月26日，张季升率部与八路军115师686团合并整编，被任命为686团副团长。合编后即东进白彦、抱犊崮、日照沿海一线作战，张季升与团长张仁初、政委刘西元密切配合，打了无数胜仗。张季升打仗有勇有谋，头脑特别冷静。一次在白彦山区，日军1000多人向686团进攻，张仁初带一个连两次反击失利，他一时打红了眼，扒光脊梁，要带两个营发起集团冲锋，与日军进行白刃战。危急时刻，张季升拉住团长说：“老张，不能再硬拼了，这样拼下去，部队打没了，根据地也没了，一定要撤出战斗。”此时张仁初根本听不进去，把眼一瞪说：“你右倾，怕死，给我冲，这是命令！”张季升苦劝不下，恰好师部命令来到，要部队马上撤出战斗，张仁初才很不情愿地下令撤退。

张瑞一直随军征战，1940年7月，686团两位同志介绍张瑞参加革命，组织上安排富有斗争经验的鲁南三团王吉文团长的妻子张大姐在一块工作。

1940年7月，张季升调任鲁南军区敌工部科长，活动在邹滕东部津浦铁路沿线，多次深入敌营开展工作。

1941年初，张季升调任湖东县参谋长，同年4月受组织委派，张季升和张瑞带着两个子女，到南阳镇这个沿湖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地区开展工作。张瑞担任中共湖东工委联络员，建立起南阳地下交通站，成为从山东去延安交通线上的一个重要联络点。

南阳湖地区东边毗邻沂蒙山根据地，西边是湖西根据地，是两大根据地的联络通道。为切断八路军两地之间的联系，日伪顽勾结重点防守，碉堡林立，我党我军很难立足。张季升和张瑞机智勇敢，不怕牺牲，团结各派抗日力量，动员群众参军参战，发展壮大革命队伍，为我党在这一地区扎根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张瑞在南阳镇的家，成为湖东地区党组织重要的联络点、工作站。湖东工委领导经常在她家里开会研究工作。张瑞经常以靳怀刚同志（八路军鲁南军区政治部主任）的名义，到他姑妈家（当地大地主）要钱要粮，供应湖东抗日大队。

张瑞的频繁活动引起日伪军的注意，派汉奸多次抓捕，但她在同志们的掩护下每次都能侥幸逃脱。张瑞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坚持斗争，有时带着孩子睡在野地里，吃不上饭就下湖扒藕、捞苲草吃，一直坚持到1944年2月，上级指示他们转移到邹东抗日根据地。

日寇投降后，鲁南区党委指示张季升到津浦铁路沿线策反敌伪，阻止国民党军的进攻。不幸的是，1946年8月26日，张季升惨遭国民党黑杀团暗杀，为革命献出了他44岁的生命。

 张瑞掩埋好丈夫，擦干眼泪，一腔仇恨更加勇敢地战斗下去。她先后担任邹县红山区妇救会长、邹县中心店区妇救会长、凫山县妇联委员兼岗头区妇联主任、凫山县人民法院民庭庭长等职。1965年5月，张瑞因病离开工作岗位，离休享受正县级待遇。1996年2月19日，张瑞在济宁市去世，享年82岁。

三

1921年出生的哥哥张崇作，是三兄妹中参加革命最早的一个。1938年初他与同族兄弟张崇鉴一同参加革命。在党组织领导下，他们秘密串联穷苦百姓，发动群众反抗剥削压迫。

1938年3月18日日军占领滕县，不久在大坞建立据点。张崇作积极动员群众抗日救国。5月的一天，他正在地里帮村民插地瓜秧，有同志急火火跑来告诉他：“敌人来抓你了，赶快跑吧！”他抬头一看，远处几个敌人正向他走来，他来不及去地头穿鞋，赤脚就向凫山跑去。党组织安排他去邹滕西抗日游击队，担任张季升司令的副官，担负我党与这支队伍的联络任务。

1939年9月，八路军115师686团渡过微山湖，到达邹滕西地区。张季升司令派张崇作前往686团联络，协助做好群众工作。经鲁南军区批准，邹滕西抗日游击队于9月26日，在邹县东部的三山村，与八路军686团进行合编，张崇作担任团部秘书。同年10月，张崇作在686团光荣加入共产党。

上级考虑到张季升在邹滕西地区的人脉资源，1940年7月调他到鲁南军区担任敌工部科长，张崇作也随之调动，担任鲁南军区侦察干事。1941年初，上级安排张崇作到济宁察院街党的地下交通站（以馍馍房为掩护）做地下交通员。他以送馍馍为名，传递情报，运送物质，接送来往的我党人员。1941年底，因叛徒出卖，济宁几个地下交通站相继遭到破坏，张崇作因外出联络而免于此难。组织上采取避险措施，要他立即回乡隐蔽待命。在大坞他与湖东工委书记冯起接上关系，参与工委工作。

1944年8月，湖东地区第一次解放，八路军进驻大坞。当年8月至1946年5月，张崇作在凫山县四区（即大坞区，1949年底凫山县委县政府进驻大坞后，大坞改为一区）任公安干事。1946年5月至8月在曲阜南泉地委训练班学习，毕业后任滕县九区公安干事。

1947年初，国民党军重点进攻山东，2月占领滕县。解放军主动北撤，在运动战中寻机歼敌，部队后勤供应由地方负责。1947年2月至1948年6月，张崇作在第三兵站处运输队任排长。湖东地区第二次解放后，1948年6月他调任凫山县公安局侦察干事。当年7月至9月在尼山地委训练班学习，后任尼山专区公安局侦察组长。

1949年11月至1952年2月，张崇作先后担任济宁县公安局长沟派出所所长、县公安局侦察股长。一天，局里一位同事喊他去一个村子帮助起枪，张崇作提出向局里汇报多带几个人，或者通知当地民兵配合。这位同志非常自信地说：我们共产党的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走吧！两人到了村口，张崇作观察之后说，敌人藏枪一定有看枪的人，我俩一块进村，万一有敌情，一点退路都没有。情报你清楚，你前去起枪，我在村口掩护。那位同志一进村就被暗藏的敌特冷枪打死，他急忙拔枪射击，敌特逃跑，他冲进村里抢出同伴尸体背回了县局。有人对此事持质疑态度，时间不长，他调到劳改大队工作。

1954年12月至1961年6月，张崇作担任济宁专区公安处劳改大队副科长、中队长。此时，活埋他母亲的还乡团长张崇珏从台湾来信，要与他寻求合作，恶意陷害他。

1961年6月，张崇作调任微山县公安局韩庄公安分局局长。文革期间，有人指控他在济宁地下交通站遭破坏、起枪事件、台湾特务来信等事情上说不明白，受到错误处分。他忍辱负重，勤勤恳恳为党工作。1979年4月23日中共微山县委予以平反，随后调县公安局工作，担任微山县公安局看守所所长。1981年9月，张崇作在看守所值夜班时因病去世，享年61岁。

四

1947年初蒋介石派45万重兵，重点进攻山东。2月，国民党军占领了津浦铁路沿线的滕县、邹县、凫山县。

鉴于形势危急，为保存力量，鲁南区党委决定组织地方干部、村干民兵、军工家属北撤渤海解放区，留下年轻力壮的干部组成武工队，坚持当地斗争。北撤人员一个区组成一个大队，区委领导担任大队长。

张英接到北撤人员集合的通知，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离开了村子。她前脚刚走，国民党特务队后脚就进了村，直扑她住的屋子。这一次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姐姐张瑞参加北撤，哥哥张崇作没有北撤，留下来打游击。张英十分关心他们的安危，但当时无法知道对方消息。

北撤队伍在晚上越过津浦铁路向东山里走，每个干部身上都背着一袋高粱面，这是北撤路上的干粮。张英老人说：“我不知道这袋高粱面要吃多少天，每天上山下山身体消耗很大，没几天我就吃完了。行军时肚子饥饿，我就紧紧裤腰带。只要队伍一停下休息，我就与一些人满地里挖野菜，煮煮吃用来充饥。当时是初春，一些树已经长出叶子，但上级号召不要捋树叶子，说老百姓要靠吃树叶子活命，共产党人不能与民争食。”

北撤队伍两万多人，在蒙山前集合后就开始在山里转。因为妇女、老人和孩子较多，每天只能走二三十里。山里缺水，粮食也吃没了，大家饥渴难忍，一停下来都去挖野菜充饥。

队伍要翻过海拔1100多米高的蒙山，夜间行军危险性很大，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悬崖，稍不留神就会跌下山去。好不容易翻过山进入蒙阴县，敌机便来轰炸。张英正四处寻找隐蔽的地方，一架敌机就对着她俯冲过来，她躲进崖头上一个土窝子，但仅能藏进半个身子，敌机扫射的子弹在距她不到两寸的地方乱蹦。敌机怕撞山紧急拉高飞走，这一次她与死神打了个照面。

行军路上吃不上饭喝不上水，有时夜里就睡在野外，根本休息不好。张英和许多同志身上长疥疮，发疟疾，衣服里虱子大把大把地抓，大家戏称是“得了八路病”。过黄河之前，张英的脚严重脓肿。大队长说：你实在走不动，就在当地隐蔽起来吧。张英坚决不同意，对大队长说：“我就是爬，也要跟着队伍走！”当1948年北撤队伍返回时，当时因病隐蔽下来的同志一个也没找到，他们都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了。

过黄河时，敌机低空轰炸，机身上涂的青天白日看得清清楚楚，掠过头顶时恐怖的噪音震耳欲聋。敌机不断投掷炸弹，炸起的水浪差点把张英坐的船掀翻，相邻的一条船被炸沉，生死只在一线间。

北撤队伍到达乐陵县孔镇开始住下来。渤海解放区的群众热情欢迎来自鲁南解放区的客人，腾出房子，打扫干净，让他们入住，跑前跑后帮助解决生活上遇到的问题。上级组织“建国学校”，北撤人员每天都要上课学习。随后一些人被选拔到部队上去，有一些身体状况较好的被抽调支前。1947年6月，张英在孔镇加入共产党。

北撤后的鲁南解放区被国民党反动派搞成了人间地狱。“还乡团”疯狂地清剿扫荡，伪乡保长、保安队和特务像疯狗一样，对我军烈属、村干部、民兵家属和农会积极分子大肆抓捕、酷刑拷打、敲诈勒索、强迫翻身农民自首登记退还土地。他们抓到区村干部，用刺刀穿、放天花、滚钉床、强奸轮奸，手段残忍至极，禽兽不如。留在当地坚持工作的许多共产党人，被捕被杀，有的全家人被推进一口井里，或埋在一个坑里。在国民党三青团滕西区团长兼大坞乡乡长张崇珏指挥下，大坞村被活埋了56人，埋光6户，埋绝13户。令张英特别悲痛的是，她六十多岁的母亲，被嗜杀成性的还乡团活埋在河滩上。不几日发大水，老人的尸首被冲走。她沿河寻找，直到1948年秋天，她才找到母亲的遗体，运回大坞安葬。

五

1948年夏，北撤返回后，张英担任凫山县六区（马坡区）妇救会长。当时凫山县已全境解放，解放战争进入决战阶段，她的任务就是组织动员妇女摊煎饼，做军鞋，支援前线。

淮海战役后，1949年5月，张英调白彦县公安局工作。白彦县是山区，地形复杂，肃清敌特的任务很重，她与同志们每日里都处在战斗状态。1950年3月她调省公安厅直属的微山湖区公安局工作，负责湖上社会治安。 

1952年4月，张英担任夏镇派出所所长，这期间令她记忆最深的就是抓捕敌特、镇压反革命。一日她接到上级指示，有人发现国民党徐州市城防司令“陈大头”隐藏在夏镇一带。她立即带领同志们在辖区连续多日进行反复排查，终于发现了嫌疑人的住地。这是一个双手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刽子手，抓捕时危险性很大。张英带人包围了“陈大头”住的院子，她带头猛冲进去，“陈大头”在屋内尚未反应过来，几只手枪就抵在了他的头上。短时间内完成抓捕任务，上级非常满意。张英不顾疲劳马上组织召开公审大会，在群众的愤怒声中，依法枪毙了这个罪恶满盈的反革命分子。

1954年张英调到济宁市，任回民派出所所长。从1959年10月开始，她先后担任济宁市第四、第二派出所所长。每到一地，她都深入群众了解当地治安情况，排查隐患，保卫一方平安。她经常告诫身边的同志：“与隐蔽的敌人斗争很不容易，一定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做群众的知心人”。她要求派出所的人：“要起到活字典的作用，对辖区内的敌情一定要掌握得清清楚楚。”

1962年4月，张英调枣庄市公安局工作，1967年10月，他担任薛城区公安局陶庄派出所所长。每到一地，她都坚持廉洁从政，要求身边的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作为一个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女同志，张英连续17年在5地担任派出所所长，承担维护一方平安的重任，不愧是一位“巾帼英雄”。

1968年12月，张英再次调回枣庄市公安局工作，1980年离职休养。1991年7月，公安部授予她人民警察二级金盾荣誉奖章。她时刻不忘自己是一个“老公安”，经常对公安战线的青年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告诫他们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保护一方平安。

2021年清明节，张英前往大坞古镇参观“五世清官博物馆”，她高度赞赏大坞张氏家族五世清官的感人事迹，向参观人员说：“政治清廉是我们共产党人执政的坚定追求，是社会清明的基本保证，我们张家历史上是清官世家，每一个从政的张氏子孙都要不愧先辈，为人民做好事、当清官。”老人当场捐资1万元，表示她对廉政教育的大力支持。

走访革命老人张英，听她那刻骨铭心的历史讲述，我内心不时被深深打动。在拯救民族危亡、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张英兄妹三人艰苦卓绝，喋血奋斗，为建立新中国作出了一份贡献，事迹可歌可泣！崇敬老革命，赓续传统，永远跟党走，捍卫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共和国江山，是我们后来人应该毅然承担的一份厚重的历史责任！

               2022年4月于济南

（注：作者系我会名誉会长，山东省政府外事办原副主任，山大兼职教授，省作协会员。几十年笔耕不辍，先后在《人民日报》《文史哲》《大众日报》等发表文章260多篇，著有《世界外交家传》《山东进士》《中国历代贪官传》《办公室工作理论与实践》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