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宝昌
20世纪80年代之初,著名学者刘蔚华先生发表《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兼论东鲁与西鲁的关系》一文,引出了一段学术公案,即墨子究竟是鲁国(东鲁)人,还是楚国(鲁阳)人的争论。
《吕氏春秋·慎大览》:“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高诱注:“墨子,名翟。鲁人也。”此说从东汉直至清中期全无疑义。乾隆二十五年一甲一名进士(状元)、湖广总督毕沅在其所著《墨子注·叙》中说:“高诱注《吕氏春秋》以为鲁人,则是楚鲁人。汉南阳县,在鲁山之阳。本书多有鲁阳文君问答,又亟称楚四境。非鲁卫之鲁,不可不察也。”随后,乾隆四十五年进士、博山知县武亿在《授堂文钞·跋墨子》中又说:“《汉书·艺文志》墨子七十一篇,注云:‘墨子,名翟,鲁人也’。鲁即鲁阳,春秋时属楚。古人于地名两字,或单举一字,是其例也。”清末民初,孙诒让著《墨子间诂》,坚称“以本书考之,似当以鲁(东鲁)人为是”。刘先生谓:“孙诒让的考证……还不能推翻毕沅的结论,即墨子是鲁阳人。”未久,山东大学历史系张知寒教授先后发表五篇论文,考证墨子是春秋战国之际小邾国人,里籍应在今滕州。此主张获学界普遍认同。本人也曾引述南朝宋何承天《姓苑》和宋邵思《姓解》参与考证之事。前几日,写《滕州为墨子故里补正》小文,引用李存建墨子故里博物馆新增藏品以说事,文中多采实物。昨日整理旧日文稿,发现十多年前手写的一则当时应当整理而又未及整理的札记,也牵扯到墨子国籍何属的问题。今稍事扩充,谨奉献同行专家之前,请批评指正。
《吕氏春秋·当染》(《墨子·所染》内容与之大同小异)“非独国有染也”句下文字为:“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周)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此二士者,无爵位以显人,无赏禄以利人,举天下之显荣者,必称此二士也。皆死久矣,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子贡、子夏、曾子学于孔子,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禽滑厘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厘,田系学于许犯。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皆所染者当也。”所当注意者,“鲁惠公(春秋鲁隐公之父)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周)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几句,道出墨子从学于“在于鲁”的史角后人之事实。因为这里“焉”作为复词,其义为介词“于”加代词“之”的“于之”(是),“墨子学焉”,即“墨子学于之”(是),亦即墨子从学于“在于鲁”的史角之后人。于是,墨子为鲁(鲁惠公、鲁隐公之国,即东鲁而非西鲁)人,坚确不移,说明高诱“墨子,名翟,鲁人也”之注决非凿空而来。而毕沅、武亿之误,正在未能措意于“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之寓意。想来是毕沅看到《墨子》书中有多处鲁阳文君与墨子对话的记载,揣想二人交往密切,更臆想鲁阳文君既为楚地鲁阳之“君”,墨子应即鲁阳人。这种凿空臆想,造成他的“墨子是楚县鲁阳人”的误判。他明知其时有西之鲁阳(西鲁)和东之鲁国(东鲁)的地域区分,却不加考量地将本属东鲁之人事,移置于西鲁的时空,成为上述公案的始作俑者,可以说既是可悲的,又是可谅的,因为世上不存在什么“神圣”,高手也可能失误。所谓“大家不免”,此其一例。
尽管如此,毕氏也有清醒之时。假如我们仔细研读《墨子》毕注,可以发现毕氏迥异于上述说法的解释。例如《鲁问》:“子墨子使(派使)胜绰(墨子弟子,鲁国人)事(辅助)项子牛(将领,齐国人)。项子牛三侵鲁地(以《史记·六国年表》及《田齐世家》考之,鲁元公十九年,齐伐鲁葛与安陵,二十年取鲁一城。穆公二年,齐伐鲁,取郕。十六年齐伐鲁,取最),而胜绰三从。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我使绰也,将以济(止)骄而正僻也。今绰也禄厚而谲(谄)夫子(项子牛),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毕注:“《说文》:‘靳,当膺也,’……言马欲行而鞭其前,所以自困,犹使人仕,而反来侵我也。”这里,“使人仕”,指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反来侵我”,正是毕氏以鲁国(东鲁而非西鲁)人墨子的口吻,指斥领取高额薪酬的弟子胜绰三从其主子项子牛,反来侵犯我鲁国。正如欲使马前进,(应鞭其后尾,)今及鞭其当胸之处,(马便后退,)岂不事与愿违!此注实际上否定了其在《叙》中所持的“墨子为鲁阳人”的立场。
检视《墨子注》全书,我认为,毕氏所持“墨子为鲁阳人”的立场,同样来自《鲁问》。兹道其详。《鲁问》首段云:“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又三段云:“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首段“鲁君”下,毕注:“当是鲁阳文君,楚县之君。”《墨子间诂》引苏时学云:“此鲁君自是鲁国君,故以齐攻为患。毕注非也。”又引俞樾云:“鲁阳文君,《耕柱篇》再见,此篇亦屡见。子墨子之意,皆劝以无攻小国,与此不同。且此篇有鲁君,又有鲁阳文君,别而书之,其非一人明甚。”孙诒让按:“苏、俞说是也。以时代考之,此鲁君疑即(鲁)穆公。”不难看出,毕氏在《鲁问》中表露出墨子为鲁国(东鲁)人之意,同时在《鲁问》中臆想墨子为鲁阳文君主政的鲁县(西鲁)人。看来,毕沅本人对墨子究竟为东鲁人抑或西鲁人本就摇摆不定,却在《叙》中声称墨子是楚鲁人,而不明就里的武亿更以忽悠不实之词将此似是而非的臆想予以坐“实”。刘蔚华先生对毕、武之说照单接收,宣称“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前唱后和,共同虚构了墨子国籍的公案。而今,公案已决。墨子为东鲁人,昭昭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