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润涛
在城市,人是主体,自然界成了点缀品。在乡下,温暖的季节里,草木主宰了天地,人类在其中出没。 ——赖赛飞
可能是我挣工分的第一份劳动是薅草吧,也可能是我生来就卑微的原因,我一向对野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旧社会,生而为民,被视为草芥,并有不少人还自轻自贱地以草民自称。久而久之,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自然也就把自己视为野草了。然而,即使在当代、在眼下,一些来自社会底层的人们,虽然在某些方面做出了优异的成绩,或在某些方面出人头地,但仍逃不过一个“草”字,仍被人们冠以“草根”的雅号。
其实,按算命先生的说法我也是一棵草,所不同的是,我这棵草是根扎在碑底下的。说我这一生,由于碑的遮掩,我将会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爹给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还小,对算命先生的话和爹的解读并不十分理解,反而想,人怎么会像草一样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正是挣工分吃饭的年代,自从我能背得动杈子,爹就让我跟小伙伴们上山下坡薅草了。我们小队共喂养了十多头牛,夏秋两季全靠喂青草,而把省下来的草料留到冬春两季没青草时喂。生产队收草按斤计工分,一个小孩子薅一天草挣的工分,能顶一个整劳力多半天的工分,有的甚至还多。因此,家里大人都很看重小孩子们的这项劳动,就常哄自家孩子多薅草,多挣工分,等到生产队年终计算分红后给做件新衣裳过年。
我薅草的时间多集中在上小学那些年,后来上了中学,就没再薅过草。薅草那段经历,却在我人生的履历中占有不小的一笔,并留给我许多美好的乡村记忆。我们那儿山坡上的野草种类繁多,我发现别的地方有的草,我们那儿几乎都有。例如,鸡毛缨子、葛皮秧子、蒺藜、蓑衣草、牤牛墩、萋萋芽、鬼圪针、掐不齐、猪耳朵等等,数也数不清。在这数不清的野草中,有几种孩子们是不敢轻易去触碰它们的,就更别说去亲近它们了,因为它们被大家视为恶草或毒草。譬如,鬼圪针、蒺藜、黏抢子、仨叶等。
鬼圪针。有的地方也叫鬼针草。它还有一个名字,竟然和清朝的一个皇帝年号相同,叫咸丰草。鬼圪针名字的真正来由,其实是因其果实而得名的。鬼圪针通常是夏天开花结果,花呈金黄色,到秋天果实才成熟。花初谢时,中间管状花刺尚未发散,待长成黑黑瘦瘦的种子后,就变成长约一厘米尖端带钩刺的鬼圪针了。它的钩刺很像虾的一对钳子,抓住人的衣服就会不放,必须用手才能拔出来。后来我发现女孩子头上戴的一种黑色小发卡与它很相似,只是它要比一般的发卡小得多。
鬼圪针没结种子前可以薅了喂牛,可一旦结了种子,特别是在种子成熟后,就没人再去碰它了,因为它这时很像刺猬,碰到它就会被扎。我想,这恐怕就是它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吧!
我和小伙伴们薅草时是不喜欢鬼圪针的,不仅不喜欢,甚至非常讨厌它。可大家越是讨厌它,它却越是死皮赖脸地缠着人不放,每次薅草回到家里,放下杈子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坐下来拔裤腿和鞋子上的鬼圪针,有时候扎得多了,得拔老半天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几年我与鬼圪针又有了亲密接触。我家新林地里长了很多鬼圪针,十月初一上坟每次都会带两裤腿鬼圪针回家。不过现在我不讨厌它了,甚至还有了几分喜欢和亲近感。
和鬼圪针一样被称为恶草的还有黏抢子,它的学名叫苍耳。古人却称它为“葹”。苍耳是春天结实,夏天成熟,果实外皮长满了倒钩刺。它成熟后比鬼圪针还要厉害,因为它长的是倒钩刺,粘在人的衣服上就很难拔下来。小时候在村里,我常见一些调皮的男孩子搞恶作剧,把摘下的苍耳子往女孩子的头发上放,致使女孩子撕拽半天才能弄掉。故而,古人把它归入恶草之类,并把苍耳比作小人,是不可与之亲近的,并非一点道理没有。
说到苍耳,还有一个故事呢!据清代一个老太监孙耀庭讲,他们晚上伺候妃子时,在鞋子里都会放一个苍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成熟的苍耳浑身是刺,放在鞋里会把脚扎得生疼。这样就会时时提醒他们保持高度警惕,千万别走神误了事,从而保证妃子随叫随到。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之忧。孙耀庭还说,这个方法还是一代一代的太监传下来的呢。
再说蒺藜。它也是恶草之一,并被古人写进了历史典籍之中。我对蒺藜非但讨厌,还因为它对我的伤害有过切肤之痛,简直是恨了。
在《楚辞》中,蒺藜被视为恶草,并用它比喻奸侫小人,只可远之,不可近之。山里人都知道,蒺藜是一种秧蔓植物,它的果实上长满了刺球,成熟之日,也是扎人刺人之时。蒺藜在我的故乡生长很多,尤其在小径间和大路旁,遍地都是。我小时上山薅草或下地干活,如穿的是露脚趾头的鞋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刺扎了脚趾头,疼得让人直龇牙。薅草时也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藏在草丛里的蒺藜就会扎了手指头。不过,蒺藜在不结籽时却可以作为草薅了换工分,因为牛特别喜欢吃,尤其是刚结了嫩籽的那种。所以,人们对蒺藜是爱恨集于一身。
古人对蒺藜比今人更不喜欢,并且只剩下了恨,甚至把它当作不祥之物。《易经》里有“据于蒺藜”语,说“蒺藜之草,有刺而不可也,有致伤之兆”。《离骚》中“薋菉葹以盈宝兮”,薋就是蒺藜,它和荩草(菉)、苍耳(葹)同被屈原视为恶草,用以比喻小人。《七谏》篇“蒺藜蔓乎东厢”的“东厢”,原是“宫室所言,礼乐所在”,但长满了蒺藜这种恶草,表示礼乐已失,且所用的人都是小人。蒺藜还用来指示旱年的凶兆,如《博物志》所言:“岁欲旱,旱草先生,旱草谓蒺藜也。”同时,古人还用蒺藜比喻荒年干旱之兆,如唐代姚合《庄居野行》诗:“我仓常空虚,我田生蒺藜。”说的就是家里的粮仓已经空虚了,田地已荒芜长满了蒺藜。由此可见,在古人眼里,蒺藜就是不祥之物,也难怪古人不喜欢它了。
但依我之见,对这些所谓的恶草,也应一分为二,不该一味地加以否定。这就像一个人,他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而问题是看善多或者恶多了。此刻,我由恶草联想到了一些恶人,而他们才是更可怕的。恶草之恶表现在明面上,而恶人之恶却不是这样,他们是在人们背后搞鬼,靠耍阴谋诡计。我想古人之所以把恶草比喻为小人,也是因为把小人当成了恶草了吧!
说了几种自然界里生长的恶草,其实我并无意去否定草儿们,也无意去贬低自然界这些卑微的植物,而恰恰相反。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同样,没有恶又哪来的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相反相成吧!还有,就像人类社会,出几个坏人、恶人、小人不是很正常吗?那么,几株恶草又怎能遮住其它草的光辉呢?此刻,倒是让我更加崇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精神,也更加崇敬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所谓“草根”们。
近读《陶庵梦忆》,知道也有不长恶草的地方,就是圣人常眠的地方。据说在孔林,“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
我赞美野草,“野草从来就是经受风吹雨打的壮士,柔弱中有坚韧的基因,在地球上,它们是荒凉盛大的家族,占领着时间的长河。”尤其是在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春天和夏天,“燕草如碧丝”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草,以及葳蕤茂盛的夏草,让我对它们又增加了几分亲近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