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静雯

每次去济南看爸妈，总会趁机多住一段时间，在市里随意逛一逛、看一看。来来去去光阴流转，不想竟过去十多年了。从青年到中年，济南，虽然不是我从小长大的城市，于今却已然成为陪伴我慢慢变老的第二故乡。

爸妈家在一个年代比较久远的旧小区里。出门往左，是一座座现代感十足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业街和热闹的高层住宅，相得益彰；出门往右，则是一条条各具特色的生活街，拥挤的门面房和浓荫如盖的法桐树，各得其所。

常常出门往右，步行到附近的公交车站。路两旁是各色美食、各种生活用品的门店，门店后是年代久远的旧小区，甚至还有一处是少数民族生活区。行色匆匆或慢慢悠悠的身影，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在或甜腻或清淡的各色美味中，络绎不绝。也许是这里生活气息太过浓郁，羡慕之余总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似乎只有混到游客中，才能稍感安定。于是常带着孩子，乘车直达大明湖畔等风景区。尤其是夏天，一路被浓荫覆盖的公交车，似乎从灰蒙蒙的世俗烟火里，一下子穿越到明朗朗的风景画里。

这是自己慢慢熟悉的城市，素雅、繁华、清幽、灵秀、清远……总之，如同一幅瑰丽雅致的文人画，与我隔着山山水水的距离。世俗烟火也好，明媚风景也罢，只能欣赏向往，却无法参与其中。所以，曾经的自己，每次坐公交车回家，只会机械地数着早已熟悉的站台名，心情随着夕阳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心底慢慢滋生起一丝莫名的纠结与伤感。

如今又到假期，大年初一就带着孩子，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街区。新年的天空，澄澈明净，就像此时简单明净的心情，只有满怀的期待，想第一时间体验泉城的年味，再没有曾经那些暗藏在心底的纠结或伤感。不确定这种心态的转变，是不是由于年龄的增长，不过，我却明白，真正转变的开始，是源于去年的一次偶遇。

去年夏天的一天，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偶然瞥见同座的一位老伯，在发微信时，修修改改很多遍还没发出去，不禁好奇心起，偷偷观察起来。老伯七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清瘦，头发灰白，微眯着双眼，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好奇心驱使下，偷偷看了一眼老伯的微信内容（应该是他的手机字体比较大，才能看得清），竟发现，老伯正在创作一首诗。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是什么，却明确地看出那是一首七言律诗的形式。更让我惊讶的是，老伯敲敲打打写完诗歌之后，竟然还用手机上检验对仗押韵的软件，继续字斟句酌地修改着。

看着老伯这样操作熟练，显然不是兴之所至偶然所为，而是常常写作诗歌。抑制着眼底的好奇和心中的讶异，我环视着周围，心里渐渐起了波澜。颠簸嘈杂的公交车上，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伯，正独自沉浸在巨大的创作热情中。暗自替他担心，万一晕车怎么办？万一坐过站怎么办？万一……他却岿然不动，兀自沉浸在创作中。窗外骄阳似火，惹人不耐；车上人多嘴杂，空气沉闷。却都影响不了，一颗创作的心。如若问一句原因何在，老伯一定会脱口而出“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吧！

又一站到了，老伯收起手机，像是收藏起一幅稀世珍宝，心满意足地走下车。哦，不，也许在老伯看来，这只是一次习以为常的生活记录，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窗外夕阳正浓，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肥硕宽大的树叶间隙，跳落在他被风微微扬起的灰白色头发上。被汽车激起的灰尘，在斑驳的光影里，变成星星点点的碎金，追着他轻盈的步履而去。这一幕，竟让我忽然想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场景。这，多么富有生活的诗意。原来，这寻常烟火里的诗意，竟是自己常常刻意或无意忽略的美好……

视线随着老伯渐行渐远的身影，转向这条早已熟悉，却从没有仔细端详过的街区，反思着自己的过往。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暂住的旅客，这座城不属于自己。所以不敢走近，不敢聆听，怕自己太过执着，觊觎这不属于自己的美好。只能远远地欣赏，甚至刻意地回避那些本该有自己身影的美好瞬间。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设置了无限障碍。曾以为这是自知之明，却原来只是一种固执懦弱的自卑而已。

如今想来，这世间万物都是时间洪流里的暂住客，谁又真正属于谁呢？那些外在赋予的身份、地位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真正热爱，自己就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自己。不是这座城市的常住民，可以是这座城市的爱慕者……

同样还有写作，回想起来，自己竟从没有一刻像这位老伯一样，倾心专注于写作这件事。总是自以为资质平凡，即使从小就喜欢写作，也从不敢轻易写出只言片语，怕自己身份低微，怕自己文字粗陋，怕别人批判讥笑……其实，文学的世界何其恢弘浩瀚、包容万象，只要真挚热爱，忠于内心，所有的文字都会赤诚可爱，何必在意别人的评判！

再次回到熟悉的城市，终于坦然地走进人群中。无论穿行在烟火气息浓郁的生活街，还是漫步在风景明媚的大明湖畔，心中只有欢喜，新年中的城市也更欢喜。

恍惚中，似乎看见心念故乡的李清照款款而来，悄立在街角，好奇欣喜着，街市熙熙攘攘的平凡烟火。她会写一首怎样的新词来记录这瞬间的美好呢？

恍惚中，似乎也看见暮年的辛弃疾魂归故里，宽袍缓带，走走停停，满含热泪地看着阔别已久的故土。他会写一首怎样的新词来抒发心中的感慨？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那些伟大的诗人们看起来也是普通的样貌，只是心中永远有一份诗意地追寻。他们的创作，不为名，不为利，甚至不为得见世人，只为心中热爱。对生活的倾心热爱，才有一份诗意地倾诉。

又想到曾经偶遇的那位老伯，不知他是否是位真正的诗人，但是又有谁规定必须是诗人才能创作诗歌呢？此时，也许他又有了一首新的诗篇。

诗词，甚至文学，都不是平凡生活的必需品，却挡不住那些热爱生活的人们，心中自有一番诗意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