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志强
我要说的老哥哥是老大姑家的大表哥。必须称呼老哥哥,又必须忽略年龄的落差和悬殊。
幼年时,我并不情愿喊他为大哥。苦难生活混沌未开的积液还未被吸收殆尽,心里固执地感觉这大哥“不般配”——他和我父辈年龄不差上下怎能叫大哥呢?应该喊叔叔或大爷之类才“合情合理”——不管“般配”不“般配”,情愿不情愿,还是必须喊他大哥。老家的老人说,不可改变的亲缘关系在眼前的阳光下牵拽着,没有个人的选择。每逢俺老吴家办理重要事情的场合“不得不”喊大哥哥的时候,嘴里总是含着一块热芋头似的由鼻腔泄出呜呜喽喽称呼声,同时害羞般低下头,再不敢仰视这位老哥哥。
那时期,总害怕见到我的这位老哥哥。年初一到一中宿舍给老大姑例行拜年,在门外,拽住大姑的前襟赶紧屈膝磕头,然后爬起来跑上一中校园南天桥逃脱,就怕回头见到我的这位老大哥。
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只有我自己清楚,他竟然还是校长!
多少年都不敢掀起眼皮,偷窥我这校长老哥哥的尊容。
七八岁的时候,记得是一个冬天,还是一个阴暗冬日偏晚的下午。刺骨的西北风泼妇般旋着满地枯叶,吹着口哨在当年的工农兵大街上肆虐撒泼。街旁墙上满墙都是红红绿绿的大字报和打倒这个炮轰那个的标语——其上,还“荣幸”地写着老哥哥的名字。我跟着娘,用一个小竹篮子挎几包由北大仓刚刚换来的挂面,无奈地任凭风力在身后逐涌着往家里近乎小跑。路过一中校西门大街,碰见已经被“打倒”的老哥哥清扫大街。
老哥哥先是四处小心翼翼地侦探了一下,然后对着俺娘叫了声妗子。
用当今的话说,娘是女汉子。再加上鲁家寨几代贫农的红色血统,从没顾虑“阶级觉悟”而回避亲情。娘拉住我,叫我喊他大哥。我怯怯地喊不出口。娘在一旁责怪,说这孩子不懂事,不管怎么说这是你老姑家的表哥啊!砸断骨头还连着您吴家的筋来。当时的老哥哥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快,用手来来回回抚摸我的头,说:记住,我是你大哥。侧身指指身后的校园又说:大哥在这里工作。你长大了,来找大哥上学。大哥等你!又伸出手指做孩子惯常的拉勾状,我未敢伸手应答。
等我后来真正来滕县一中上学的时候,老哥哥已不在一中工作。据说,他正在主持另一个重要的教育部位。
走遍天下,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标,例如上海市的东方明珠,咱滕州的龙泉塔等等。纵观老哥哥的人生天地,校长这一职务就是他的坐标。我敢说,他是为教育这一责任来投奔人世间的。
老哥哥出身并不幸福。有幸的是,他始终怀着对与生俱来的求知欲望的追求和向往。
老家老辈人说,老吴家嫁出去的老大姑命运凄苦。虽然好强,却只能独自品尝养家糊口的艰难。度日如年的煎熬也好,度年如日的逼迫也罢,都得为我两个表哥的生存需要而日夜劳作。老大姑在老火车站的一孔桥西拉茶炉子卖过热水,烟熏火燎的日月我能想象得到。直至多年之后我偎近老大姑襟怀的时候,还能在她满脸的皱褶里找到未散尽的烟火味儿。
老哥哥年少时是我老爷带到沙沟杂货铺学手艺的。当年的老爷一定是出于两个念想:一是吴家嫁出去的闺女走到天涯海角也还是吴家的牵连,难以推脱为她分担忧苦责任;另一个尤为重要,喜爱我表哥的聪明敏慧,认定表哥是一个可造之材,身为外姥爷责无旁贷,义无反顾。老爷经营的那个杂货铺在沙沟火车站的下面,此建筑由民国年间延续发展而来。一溜北屋是卧室、客厅、库房,一溜西屋也是库房,靠着大门的一溜南屋是加工间,一溜东屋开门就是营业门面。沙沟杂货铺其实具有小型加工厂的性质,自家酿制酱油、食醋和甜酱,腌制酱菜,油炸点心,也熬制麦芽糖果。这些手艺全部学到手,那可是吃遍天下而且受益代代子孙,是一部传亲不传外的生存宝典。
我猜想老爷当年的本意是把手艺对老哥哥无私传授。而老哥哥的兴趣却不在此,由五经四书“脱胎”,偏爱起那些新文化承载的诸多新学,这常常让熬夜苦学的他白昼间失神落魄。记得父亲给我说过一段趣事儿:我奶奶命老哥哥去整理库房。他一直惦念着夜间读的那本书,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密封酱油的陶瓷罐子。老哥哥吓傻了,不知该如何逃脱俺那严厉苛刻的奶奶的惩罚。同龄的父亲急中生智,顺手拉下几个摞在一起的罐子碎在当场,致使酱油和醋在库房里满地横流,自告奋勇地称是自己所为,以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姿态给老哥哥解了围。不知道老哥哥是否记得此事?
说句题外话,十五年前在济南长清孝里镇公墓安葬父亲,老表叔无意给我提示过一个信息,说:“您老爷,俺四大爷解放前在沙沟火车站下开了多年的杂货铺,其实是八路运河支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这话在我的心里萦绕了许多年。如属实,老哥哥的身份还当再添一抹红色的荣光。
热衷于教育事业,应该基于老哥哥高尔基似的“我要上学”的渴求。这渴求,是一种真诚甚至说是过命的渴求,只有品赏过苦难生活而且延续着母亲善良之人,才能感同身受。
依照大家的闲谈碎片拼合推知,新中国建立之初,老哥哥和李永烈伯伯主办过至今共和国的同龄人们记忆犹新的马王学校。看着他们回忆起来津津乐道,我了解了那时百废待兴,扫盲和普及文化是国策中的首要。没有一种大爱及其对社会生活的胆识,不足以孜孜以求地投身教育。古有孔子,后有武训,近有蔡元培、陶行知,虽然都是一些不敢把老哥哥与之并列的先贤圣人,但积德建功的志向和精神,他们应该具有一脉相承的性质。接下来是滕县一中的主政——或许还有一时期的辅政——岁月,这是老哥哥的人生辉煌时期,志向就此得以如鱼得水的施展。回想那段岁月,老哥哥被人瞩目的才能得到了启用,上级命他主政“知青办”的工作。上传下达,服务于落户在村村寨寨、山上山下、河边湖畔的青年学生。如果仔细分析,老哥哥也是在因时制宜,发挥他那“教育”之外的专业能量,来顺势管理曾经在校园里期待过中学教育的学子。“三中全会”后,人们对科学教育的呼声得到回应,被洒向“广阔天地”的学子们回到课堂,“脱轨的教育”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老哥哥和一些当年同仁理所当然回归神圣的杏坛。20世纪80年代之初,我由煤矿回到本土工作,老哥哥正落身人大闲职。谁知他遵章退休后还没轻享几日轻松,却又担忧起因公办教育资源的紧缺会殃及一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四处奔波化缘,集合一些专业同道创办起一个学校,发挥起人生理想的余热。时值已经任职济南市民政学校校长的萧衍雄恩师去台儿庄考察,路过滕州约我带路去看望我的老哥哥。回济南时到火车站候车,萧老师说,此生最最叫他感动的,就是马校长对教育念念不忘的留恋和真诚。
我说过,老哥哥是为教书育人的责任而生的。虽然不是手执教鞭立身讲台授业解惑,但是教学的组织和管理同样是半斤八两的相辅相成,至少也是一个重要的贴心服务的“育人工程师”。
我的老哥哥,别名叫“校长”。
他也是我人生中所敬佩并引以为骄傲的校长。
今年大年初一,登门去给老哥哥拜年。屈指一算,老哥哥已经九十又七的高寿。
我说大哥,你百岁的时候,我一定来讨一杯祝寿的喜酒!他盯着我的口型,只是“听”出一个“酒”字,说:我不喝酒,你也别喝酒啦,该学会养生!
一旁坐在沙发上的老大嫂,看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场面,说:你大哥聋啦!
我继续嬉笑地对着“聋子”老哥哥说:熬成一个聋子也是福分。这是岁月给你的一个“过滤器”,让你把一些不愿意入耳的干扰噪音统统过滤掉,留下一些舒心的乐音来入耳养生。
我对着马校长继续说:你们老马家尽出一些儿高寿人。咱不说马寅初啦。就说四川的那个老作家马识途吧,上个月刚刚度过他110岁的寿诞。我在新闻上看到,他至今还骨骼硬朗,笔耕不辍呢。紧跟马识途先生稳健的步伐吧!
老哥哥一定“听”(或者是悟)清楚了我的话,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派春天的暖流。
因为老大姑,我知道了我的老哥哥。
因为我的老哥哥,我才真正了解了我的老大姑。
相信吗?这就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