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慧珍
我不是很喜欢父亲,真的,因为他的木讷和执拗。但我敬重他,像敬重心中的神灵——顶礼膜拜!
父亲一岁时,爷爷去世。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父亲比别人家的孩子成熟得更早、历练得更多。
十三岁那年,他就一个人闯天下。他学着贩运货物贴补家用。刚开始是肩挑货物,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而且要往返于山东——江苏,来回近三百里路!那份辛苦,其中磨难谁都无法想象,父亲硬是挺了过来,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后来,父亲买了独轮车,可以推几百斤重的货物了,仍然要往返于山东——江苏。这一推又是十几年!再后来,买了架子车,可以拉一两千斤重的货物,父亲仍然要走这段路程。直至十几年后,父亲坐上了二哥的机动车。这期间,山东——江苏,几百里路,父亲风雨兼程,风餐露宿,用脚丈量了四十多年!腿部静脉曲张陪伴折磨了他几十年!吃最便宜的饭菜,穿最便宜的衣服,住最便宜的旅馆。夏天,为了省一两个钱,在路边睡觉也是常有的事。可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什么,像一头牛,默默地耕耘着,奉献着……
是什么支撑着他,一个人如此执着地用脚去丈量那些寂寞的岁月?父亲不会有心情欣赏路边的野花美不美,不会有雅兴查看天上的星星有几颗。这四十多年的路程,他该用怎样的心情走过?我没有问过父亲,但我知道,一定是爱,对老母亲、对妻子、对儿女的爱——这爱是博大、深厚的。有爱支撑着,还惧怕什么呢?
有一次,我去江苏出差,一连坐几个小时的车,我就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那时,我忽然想起,父亲曾用脚一步步走过这条路40余年!烈日下、冷雨中!那天,我趴在车上哭了。
回来后,我执意要看看父亲的脚。父亲说什么都不肯。有什么好看的,脏不啦几的,父亲说。晚上,父亲洗脚时,我偷偷地在一旁看。我的泪又来了。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呀!脚掌上,脚趾里,脚后跟,都布满了老茧,一层又一层,粗砺、坚硬得像历经沧桑的石头。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深深的裂痕,像幽幽山谷,诉说着父亲艰辛的一生。
第二天,我就为父亲买了上等的棉袜和软皮鞋。“买那干啥,糟蹋钱。”父亲心疼。我只说花了实际价格三分之一的钱,父亲就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劲儿让我去退货,我说,退不了了,人家大楼削价卖完,停业了,不信,你进城去看看。父亲当然舍不得再花点钱坐车去验证。拗不过我,只得穿上。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有一丝温存闪过。他穿上鞋后,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进屋又脱了,换上了他的千层底,并说,还是这鞋舒服,皮鞋穿不惯。你看这鞋,多厚实,才六块钱哪,一双皮鞋能买它十几双,以后可别再买了。我转过脸去,怕他看见我的脸上淌满了泪。
八十岁的老父亲背驼了,头发掉光了,冠心病、骨质疏松、静脉曲张、肺病、关节疼痛,已侵扰得他寝食难安。我们兄妹四人连拖带拽地把老父亲弄到医院,动完静脉曲张的手术,还没来得及看其他的病,父亲就从医院偷偷跑掉了,直接坐上了北上的列车,去帮做生意的二哥看货、要账。他给人说,虽然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吃“公家粮”的,可孩子们也有难处,应酬多、花销大,要少给孩子们添麻烦。
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八十岁的老父亲,带着一身的病痛,带着我们的深深牵挂,带着我们的浓浓爱意,一次又一次地踏上生命的旅途,列车继续拉长着他的生命线,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仍然像一头牛,默默地耕耘着,奉献着……直至八十七岁时,再也走不动,才肯停下来歇一歇脚。
如今,父亲已离我们远去,可我却时常看见,一个老人,伛偻着身子,艰难却坚定地像前走着。我想对他说:“爸,来生,换我来做您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