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河江

“嗨，多大点儿事儿，不就一句话的事儿！”这话张彪挂在嘴边，跟他那身洗得发挺的褂子似的，离不了。

他年近六十，是鲁南一座县城里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浓眉大眼，有着方正脸庞和挺拔的身材。年轻时，他那富态的模样令街坊们羡慕不已。如今，眼角爬满了皱纹，鬓角也已斑白，可身板依旧硬朗，说话嗓门亮堂，仍透着一股未消散的豪迈之气。他在家行三，街坊们喊惯了“张三”，后来不知谁起了个绰号“三精”，说他“人情练达、门路熟稔、算盘精明”。这外号便像长在了他身上，在茶余饭后的巷口，总能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三精，帮个忙呗！”

张彪脑子活泛，就是念书没上心，初中毕业时数学才考了三十多分，升高中自然没沾边。好在他是城镇户口，那个年代，在县商业局当科长的二姨夫，借着“待业青年”的政策，把他安排进了县玻璃厂当学徒。车间里的高温酷热，烤得人冒油，他却一有空就往车间办公室跑，给老师傅们递根烟、倒杯水，把他们哄得舒舒服服，嘴里还不停念叨：“师傅，您歇着，剩下的这点活儿我来！”那几年，他也算端上了铁饭碗，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他都会拎着二锅头去二姨家坐坐，嘴上甜得发腻：“二姨夫，多亏了你，不然我还在家瞎晃悠呢！”没想到，企业改制的浪潮涌来，有技术的骨干留了下来，像他这种没什么真本事的，被一次性买断工龄，他只好揣着那笔薄薄的补偿金，卷着铺盖回了家。

他心里并未慌乱，反倒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从此不必再受那份罪了。此时，二姨夫已经升了副局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甥闲着，“肯定还得给我想办法，一句话的事儿嘛！”他坐在自家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喝着紫砂壶里的浓茶，吧嗒着嘴，底气足得很。

这话还真没说错。张彪学历虽不高，可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见缝插针的情商更是一般人比不了的。街坊邻里、亲戚朋友，谁家有个急事难事——车子违停被贴了条，他揣着烟找到交警队的老熟人，拍着大腿说“都是伙计，通融下”；隔壁王大爷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大夫问问病，他打了三个电话，就领着老人进了诊室，嘴里还念叨“咱这关系，啥不好说”；就连楼上小媳妇的孩子想调座位，他也能找到学校的门卫大爷搭线，笑着说“孩子眼近视，通融下，日后请你喝好酒”。

只要有人找上门来，他必定会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兄弟（嫂子），一句话的事儿！”

这话听着就提气，让人心里踏实。让人更觉得靠谱的是，他办起事来还真顺溜。事情办成后，求他的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份恩情，要么千恩万谢地拿来几条他最爱抽的红塔山、两瓶二锅头，或是在巷口的小饭馆落座，点盘花生米、一份清蒸鲤鱼、一盘酸辣土豆丝，再要上一道硬菜“辣子鸡”，四个菜就齐活，一边倒酒一边劝：“彪哥，多吃点，您可别客气！”

张彪从不主动索要，可人家送来的是一份心意，心意哪有不收的道理啊！他也只好半推半就地说：“你看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咱这关系……下不为例啊！”说着，就在这真送假推的客套中收下了，嘴里还不忘补上一句：“以后有事尽管言语一声，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句“一句话的事儿”，成了他行走江湖的通行证，也成了他活着的价值。在熟人圈子里，张彪是个“能人”，是个“热心肠”。他仿佛总能在那密不透风的规则墙上，寻得到一条细细的缝隙，然后侧身挤过去，脸上还带着些许小得意，嘴里时常哼着鲁南小调。

这天，对门的李婶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拍着他家的门，门铃按得“叮当叮当”响：“彪子，可得帮帮你大侄子！他考事业单位，笔试已经通过了，就差面试这一关了，听说这里面门道不少，你得帮我们找找关系疏通疏通啊！”

张彪正手拿馒头就着咸菜，吸溜着小米粥，一听这话，立刻放下碗筷，习惯性地扬了扬浓眉，把手一摆：“我当多大个事儿呢！包在我身上，我找找人问问，一句话的事儿！”

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沉甸甸的。张彪捏了捏，指尖传来的厚度，让他心里第一次没了底——这里面的东西，可比往常的烟酒重多了。这次的事，和往常的停车、看病、调座位不一样，是正经的招录，他那个副局长二姨夫，前两年也退下来了，几乎没什么人上门走动，家里的门槛都快长青苔了。他认识的那些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卖他“张三精”这个面子吗？

他拿起那部外壳磨得发亮的手机，翻着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划过屏幕，手指在“王哥”“李姐”上面顿了顿，第一次觉得那些平日里热络的称呼，竟有些陌生。那些称兄道弟的“关系”，此刻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摸不着，也无法看透。

他拨通了一个自以为最铁的电话，对方在那头打着哈哈：“彪哥，不是兄弟不帮忙，这事……如今面试官都是从外地选派，专家同样是通过随机抽取确定的，况且纪检部门会对全过程进行监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挂掉电话，张彪将手机“啪”地往桌上一扔。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缓缓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飘散出来，他望着窗外。楼下对过的墙上，悬挂的“阳光招录，公平公正”宣传标语红得刺眼，几个城管队员正拿着刷子，清理线杆上“办证刻章”小广告。

张彪头一次对自己那句口头禅，产生了怀疑。在这个愈发讲究规矩、愈发透明的时代，他一直赖以为生的“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事儿”，往后还能行得通吗？

桌上李婶的信封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觉得沉。他张了张嘴，声音不再像往日那样响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这……这怎么就不是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儿了呢？”烟头掉在地上，烫了他的鞋尖，他却浑然不觉，就连巷口高音喇叭传来糖炒栗子的叫卖声，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片刺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