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辉
我的母亲还不到50岁时,头发就白了许多,常常需要我为她染黑。染完了她就继续急匆匆忙农活、忙家务,并不因此惊心溅泪。
而我当时少不更事,只想赶快帮妈妈染完头发去看小说,所以对白发更没有感悟。世上那么多活计催着人干,那么多花儿等着人欣赏,那么多眼泪需要擦干,那么多梦急着去做——区区白发算什么?
但是小说看多了,好像白发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什么“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且慢,白头很可怜吗?还有那首著名的惨伤的《白头吟》:“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有了白发居然就要“与君长诀”?
说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说好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呢?
于是对白发开始有了一点恐惧。但是想想,我距离白发暗生还有几十年呢,作业、考试、分数、能不能买一条新裙子、隔壁班学习好且长得帅的班长……样样都比白发具体,白发?遥远得仿佛下辈子的事。
没想到“时光如箭日月如梭”是真的,这么多年匆匆忙忙,上班、结婚、生孩子,偶尔有闲情逸致看几页书写几行字,假如有时间,奢侈地看一眼天上的云,听几声鸟啼虫鸣,就美得不得了,没想到,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嗖嗖”地过去了。
那天照例在镜子前臭美,“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忽然发现一根白头发探头探脑,毫不犹豫拔掉。但是拔的时候一不小心殃及无辜,连带一根黑发也捏在了手里。看着一根黑发和一根白发对比鲜明,心疼得像丢了一笔钱。
但是没有完。拔完一根白头发,怎么还有霜色若隐若现?拨开鬓角,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岂止一根,至少十几根白发夹杂在黑发里,触目惊心。
对着镜里白发,忽然一下子呆在那里。半生的事忽然纷至沓来,在脑子里幻灯片一样播放:考试的紧张、踏进大学的喜悦与茫然、第一天上班的忐忑与不安、爱人送我的第一束花、穿着婚纱的我、父母在婚礼上掩不住的黯然、生孩子时排山倒海的痛,听到孩子啼哭的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她叫妈妈时的甜蜜与惆怅……仿佛白发是一部时光播放器,凝聚了人一生中所有的刹那。
女儿看到我呆呆站立状若白痴,赶紧问我怎么了,我拨开头发让她看:“你看,妈妈老了,有白头发了。”没想到小丫头对我的伤春悲秋不屑一顾,忽然蹦出一句气势磅礴的诗:“鬓微霜,又何妨?……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不是大文豪苏轼的词吗?她什么时候学会了?
说得真好。鬓微霜又何妨?有了白头发又怎么样?时间将我的黑发染白,但并不代表我的精神也将迟暮。我已入中年,将来还会步入老年,但我的脚步会更从容,我的心胸会更开阔,我的思绪会更成熟,我的精神会更强韧……
别说鬓微霜,就是鬓全部成霜,又怎么样?苏轼早就写过如此霸气的句子:那都不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