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玮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好茶,更好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他喝不下盐碱水,视泉水为知己,至真至诚,近乎痴迷。
万历42年,张岱发现了一口好泉,却引来无数麻烦。在《禊泉》中他写“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那口像酒一样让人沉醉的泉水,像晴空里的秋月,又像松石边的薄雾。含一口泉水,舌头慢慢拱起,泉水迅速流过,似空无一物。它就是斑竹寺的禊泉,空灵而神秘。张岱啜的这一口,彻底改变了禊泉的命运。当禊泉遇到张岱研发的兰雪茶,便是十分之水恰逢十分之茶,他感叹:“香太浓郁,色如透纸黎光。”
兰雪茶大卖,禊泉火热出圈。每天前来取水的人络绎不绝,打水酿酒、开茶馆、装罐售卖,甚至当作礼品送给官员。下人们打了水,顺便在寺庙里借米烧火做饭。佛门清净之地,喧闹堪比菜市口,僧人不堪其扰。官员们担心泉水供不应求,便把禊泉封锁了起来。禊泉名气愈加大涨,偷水的人让僧人苦不堪言。僧人们便开始破坏禊泉,最初向泉里投杂草和脏物,泉水依然洁净;又偷偷将污水引到泉里,终于破坏了水质。心中的“天下第一泉”活生生被糟蹋,张岱怎么忍心?他出钱出人,亲自监督挖腐竹、清污水、淘洗泉口,重新涌出的泉水终于恢复了清冽。可等他一走,僧人又对泉水进行破坏。就这样毁坏了又修复,修复后又毁坏,几次三番,泉眼彻底无法挽救了。“禊泉竟坏矣。”张岱发出千年的喟叹。
失去禊泉的张岱,又用什么水来泡茶呢?多年来他派人四处打探,当听到有人对阳和岭的玉带泉赞不绝口时,立即寻了去。试喝了几口,他发现玉带泉虽然没有禊泉的空灵,但更清醇,确实是口不可多得的好泉。甘泉当然要配雅名,此岭为阳和岭,“天固阳和”,此泉改名为阳和泉再合适不过。可巧阳和岭正是张岱祖坟所在地,他曾祖父别号“阳和”,当地人担心泉水被张岱霸占,便立了一个石碑,讥讽他改名的意图。张岱一声长叹,只得作罢。某日,在一个路边小茶馆里,张岱居然品到用玉带泉煮的兰雪茶,大赞“一壶挥麈,用畅清谈”,并为茶馆起名为“露兄”,顺便打了个广告《斗茶檄》。真是爱泉之人喜逢知音。
爱泉之人,同样惜水。张岱以茶会友时,都不忘讨教运水妙方。闵老子请张岱品茶,张岱啜一口,就鉴出是天下第三泉——惠泉泡的茶,但惠泉水远山遥,一路风尘仆仆,怎么可能清莹透澈?闵老子道出他的独门秘决。取水前,先将惠泉的泥沙清理、淘洗干净;夜深人静,鲜活的泉水涌出时立即汲取;最后将泉边的石头放进水缸底部,保持山泉之气。并且船只只能在顺风时,以最快的速度运达,才能保证水的生机。张岱赞叹真是妙法,从此两人结成好友,并将闵老子写入《陶庵梦忆》。或许有同是好水之人,从中受益呢?
张岱知泉爱泉亦惜泉,却不吝啬泉。正如老子所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张岱的赤子之心,如泉般澄澈,在纷繁的大千世界里,寻觅到恬淡生活的真趣,潇洒自在地活出一个真性情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