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昭瑞
1969年的秋天,解放军叔叔住进了我们家,那年我刚刚四岁。
因为我们家的后院是新建的,整洁干净,出行方便,公社、大队的干部找爷爷商量,爷爷一口就答应了:“欢迎欢迎,咱自己的队伍过来,一万个欢迎!”于是没几天,我看到十几名解放军(后来知道那是一个班,共12个人),身穿绿色军装,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我家院子——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解放军,只见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像个绿色的豆腐干,被子外侧绑着一双胶鞋、一个脸盆,也是绿色的。
解放军进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打扫卫生。他们分工很明确,挑水的挑水,洒水的洒水,扫地的扫地,运送的运送,不一会就把院子打扫得像镜子一样光滑,地上连一个草棒、一片树叶、一个石子儿也看不到。
有一个大个子解放军叔叔,大家喊他班长,见我扶着门框目不转睛地看,便走过来逗我玩,但我听不懂他的话,蛮了巴叽的,不过他能听懂我的话。当得知我是这家的小主人时,他笑呵呵地抱起我,让我带他去见大人。我高兴坏了,指着路去前院儿,附近七八个小朋友都羡慕地喊着我的小名,扑扑腾腾地在后面追。此时的我神气极了,好像自己也是一名解放军!
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往后院跑,渐渐地和解放军叔叔都熟悉了,知道他们来自好几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班长叔叔姓黄,家是湖南的,说是离毛主席的老家不远。程叔叔家在南京,靠着长江,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他说躺在家里的床上,就能听到江水声。廖叔叔家在临沂,离我们家最近。家最远的那位叔叔大家都叫他阿来,个子不高,手和脸都黢黑黢黑的,但他特别有劲儿,一只手能连续举起地排车轮子20个,他说家在四川西北部的一座大山上,家乡有成群成群的牦牛,成群成群的绵羊,还有几只放牧犬,他从小是在牛背上长大的。我还认识一位杨排长,是黄班长的上级,成天笑呵呵的,他住在另一条胡同的邻居家。黄班长经常领着他过来,和大家一起开会、读报纸、学习红语录,有时也和大家一起劳动、掰手腕、拔河,有时下几盘军棋、象棋,我发现大家都特喜欢与排长下棋,因为他允许对方退棋,但每次赢棋的还是排长。
解放军叔叔每天的必修课是军事训练,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他们在院子的西侧栽了三根木桩,扎上一圈儿麦草作为假想敌,三人一组轮番练习瞄准。他们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半跪着,一会儿趴着,像真的打仗一样。最了不起的是解放军用枪上尖尖的刺刀刺杀“敌人”,他们一面把刺刀狠狠地插进敌人胸膛,一面大声地喊着“杀!杀!杀!”跟电影里的解放军一模一样。每天下午,要举行拆抢装枪比赛,速度最快的就得“飞天”奖:七八个战士把他架起来一起往天上抛,接住了再抛,一直抛到这个战士受不了,“嗷嗷”直喊。
解放军叔叔对我都很热情,我每次来,就给我叠纸飞机、小风车,或教我在地上画画。见头发长了,就给我洗头理发,还给我剪指甲。印象最深的是大家争着教我识字、唱歌、跳舞、背诵毛主席的诗词。那时我学习很用功,学得很仔细,慢慢的、不知不觉的,四五个月过后,我竟学会了《我爱北京天安门》《阿佤人民唱新歌》等舞蹈,也会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等十多首革命歌曲以及《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当中的部分选段,还能磕磕巴巴地背诵毛主席的《西江月·井冈山》《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清平乐·六盘山》《卜算子·咏梅》等诗词。虽然不熟练,也不懂得什么意思,但这在全村也是不多见的了,所以经常被街坊们拉住表演,叫我唱一个、跳一个或者背首诗,大人们不过瘾休想离开。好在那时候年纪小,一点儿不怯场,立正站好,张口就来:“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共产党光辉照边疆,山笑水笑人欢乐……”或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最热闹的是每个周末,解放军叔叔要在院子里举办一次联欢会,大家人人都要表演节目,节目真的丰富多彩。唱歌、跳舞、说快板儿、武术、魔术,班长吹口琴,叫“小北京”的叔叔吹笛子,个个都有绝活。叔叔们鼓励我表演,不管效果怎么样,都使劲儿鼓掌叫好,表扬我,鼓励我,我感到非常温暖,非常幸福,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名小战士。
解放军心里装着老百姓。公社门前的东西大路300多米长,一直没有排水沟,下大雨的时候水没处流就聚在路上,浸透路面,造成多天泥泥泞泞,像粘稠的糨糊,人车出行很困难。解放军了解情况后,立即带上铁锹、铁镐、铁锨等工具,刨的刨,挖的挖,抠烂砖石,往外运土渣,他们不怕脏不怕累,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晚上八点,中间就留出一点儿吃饭的时间。接着,战士们一鼓作气,又转战村东头轱辘沟改造工程,将姬家坑到南河之间的明渠挖深加宽。当时是大冷的冬天,但战士们都干得汗流浃背,甚至脱了外套、卷起袖子。几位解放军还边干边喊号子:“同志们加油干呀!同志们加把劲呀,老乡旱涝不发愁呀!同志们加油干呀,军民一条心呀……”看到解放军连续作战,公社机关的干部、农机厂的工人、医院和供销社的职工、附近几个村的民兵纷纷加入义务劳动大军。县广播站还采编了新闻节目《军民同心战严寒,幸福日子在眼前》。乡亲们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的从家里烧好开水,端出来慰问解放军;有的拿出家里的工具,让解放军轮换使用;高潮村红炉组的师傅现场为大家维修、加固铁锨和镢头。经过七天七夜的团结奋战,终于完成了水利疏浚工程,彻底解决了困扰乡亲们十几年的旱涝不均和道路积水问题。
解放军叔叔纪律很严,几点钟起床,几点钟洗刷,几点钟吃饭,都听班长吹哨子。不管几个人出门,他们都是排着队,穿得整整齐齐。晚上不大声喧哗,以免影响群众休息。当时一百多名解放军都集中到公社的供销社加工厂吃饭,一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整齐走路的“刷刷”声。要求最严格的是坚决不准侵犯群众利益。听说一个战士到后场的水井挑水,路上遇到一只黑狗,追着他狂叫。小战士怕咬着,拾起一块石子把狗打跑了。后来班长知道了,狠狠地批评了他,还让他当着全班的面作了检讨。
解放军时时刻刻想着群众,保护群众。每天清晨和傍晚,村子的每个路口都能看到解放军的身影。他们挥舞扫帚,扛着铁锨,仔仔细细地打扫卫生,运送垃圾,干得热火朝天。一次大坞医院后墙的一家失火,解放军闻讯而动,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冲在最前头,杨排长迎着火苗冲进屋内提出两袋地瓜干。群众看在眼里,敬在心里,愈加喜欢解放军,热爱解放军。一次毛主席像广场(因广场建有高大的毛主席像而得名)放映电影,公社给战士们在广场中间预留出位置。解放军叔叔每人左腋下夹着一个马扎,齐刷刷到场,群众看见解放军来了,都起立鼓掌欢迎。解放军叔叔立正站好,向群众庄严地行军礼。令人吃惊的是,解放军没有在中间就坐,而是到西侧的偏排坐下来,把中间的好位置留给了群众。在场的人全都站起来鼓掌,高呼“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共产党万岁!解放军万岁!”离放映还有二十分钟,解放军叔叔分成两部分,相互拉歌,于是高亢奋进嘹亮的歌声和群众热情热烈激动的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场面非常感人。记得当时公社武装部的姚部长拿着放映队的喇叭筒,感慨地大声说:“军爱民,民爱军,试看天下谁能敌!”
快过年了,一天晚上,杨排长、黄班长两位叔叔突然来到我家前院,先是整整齐齐给爷爷奶奶敬了军礼,然后送给爷爷两本红皮的《毛泽东选集》。杨排长依旧背着他的“盒子炮”,看见我就拉到前怀里。从大人们谈话中,我知道了他们这次来我家的目的——解放军叔叔拉练任务圆满完成,明天就要返回部队了。杨排长、黄班长对我们家让出房子作为临时营房非常感谢,对我们家及乡亲们给部队的关心支持表示敬意,并让爷爷奶奶等家人给他们提意见。爷爷拉着杨排长和黄班长的手,激动地说:“解放军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我们怎么做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如果信得过我,明年你们再来拉练,一定还住我们家!我提前把院子和屋子打扫好,等着你们来!”杨排长、黄班长连声表示感谢,再次敬了军礼。
第二天,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早早起来,把家里仅有的14个鸡蛋全煮了,拉着我和哥哥来送解放军。推开后院的大门,只见院子旮旮旯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门、窗户擦得丁点儿灰渣没有。推开屋门,一个人影没有。原来,解放军叔叔为了不打扰群众,天不亮就静悄悄地出发,到了村外才登上汽车。爷爷看见房门上新换了铜锁,门后整齐地摆放着新买的水桶、笤帚、竹扫帚、铁扒叉,大桌子上还有一个崭新的手电筒,手电筒下压着张稿纸,上面写着几行字:“老乡,谢谢!”落款:“二排三班全体战士,1970年1月29日”。
奶奶用大襟兜着鸡蛋,看着眼前空落落的房子,半天叹了口气:“哎,明天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啦,孩子们走得真不是时候,连个热乎鸡蛋也没吃上!”奶奶落泪了。不知怎的,我的双眼突然也热乎乎起来,鼻子酸楚楚的,心里默默念叨:“解放军叔叔,我舍不得你们走,我想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啊?”
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多次试图通过市镇武装部、市双拥办或《滕县志》《枣庄市军事史》《济宁市军事史》《滕州民政志》等文献,找到当年这支部队的信息,更梦想着能联系上二排三班的战士,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与敬意,但一直未能如愿。这更加深了我对他们的思念,也成了我心中难抚的痛,只好默默地祝福他们一切安好,祝福我们的解放军越来越强大,祝福伟大的祖国越来越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