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读书报 日期:2024-10-12 浏览量: 栏目:善读
理想的学术成果、出版成果,应当是当代人承认,而后来人仍认为有用的。我从事的是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中国古典文献学方向,通常说是“古籍整理与研究”。1981年,我从滕州一中考上山东大学中文系,当时偏古代文学、古代汉语。大学毕业考上山东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生班,1987年毕业,留山大古籍所从事科研工作。副所长霍旭东先生和我谈话,明确让我做王绍曾先生的助手。王先生是江苏江阴人,早年毕业于无锡国专,毕业论文《目录学分类论》是钱基博先生指导的,钱先生打了100分。王先生毕业后到商务印书馆校史处参加张元济先生主持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工作。商务印书馆校史处除了影印出版了《百衲本二十四史》以外,还留下了《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173册手稿。胡适、蔡元培都很关心这部《校勘记》,建议出版,因时局动荡,未能如愿。王绍曾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来山东大学图书馆工作的,仍然从事古籍工作,1983年成为山大古籍所教授。1992年王绍曾先生应邀来到商务印书馆,接受商务总经理林尔蔚先生委托,整理《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这部庞大手稿在中华书局标点《二十四史》时借去,改革开放之初归还了133册,其余仍须清理查找。王先生当时已八十多岁,但考虑到上世纪30年代追随张元济先生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同人只有他一人还在世,只能勉力接受任务,组织了山东大学十几位学者,历时八年,终于整理完成,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我作为王先生的助手,一趟一趟往来于北京、济南之间,把这批手稿分批背回济南,完了又背到北京交上。我自己分工整理了《史记》等三种,我爱人程远芬承担了《三国志》等五种。手稿的字是行书,不易辨认,所以整理工作十分繁琐。当年王绍曾先生参加《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工作时,有位同事叫赵荣长。这位赵先生后来去了中国台湾,他的夫人、孩子则留在大陆。儿子赵统,是父亲去台后出生的,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改革开放后,赵统考上南京师大函授班,学习物理学,后来当了一名中学物理教师。王绍曾先生对于故人之子多有关心。《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整理工作开始后,王先生致函赵统,希望他参加整理他父亲参加过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手稿整理,赵统愉快地答应了。赵统承担了大量《校勘记》的誊抄工作,把很难辨认的字抄成正楷繁体字。“子承父业”是中国的传统,可是赵统同志继承的是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的事业。赵统来济南向王先生请教整理中的问题,就在王绍曾先生的小书房放一张行军床睡觉。在《校勘记》手稿整理完成后,王先生又指导赵统同志完成了专著《南菁书院志》,逐步把他培养成为研究江阴地方文化的专家。近年中华书局又发现了《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手稿四种:《晋书》《北史》《北齐书》《周书》。中华书局与商务印书馆举行了一个移交仪式,邀我夫妇参加,商务印书馆执行董事顾青先生又把整理任务委托给我。我的老师王绍曾先生已于2007年去世了,我接受这个委托,感慨很多,我们的学术事业就是这样传承的,还要继续传承下去。我在山东大学古籍所工作之初,王绍曾先生主持的是教育部古委会项目《清史稿艺文志拾遗》,这也是中华书局委托的项目。当时还没有电脑、上网这些电子科技手段,主要办法是写卡片,排卡片,把清朝人的著作逐一登记上,形成这样一部记载清朝人著作的书目。这项工作进行了多年,成果获得教育部一等奖。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经常去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每次去我都要去琉璃厂逛,看古书。有一次碰到一部《四库存目》线装本四册,标价80多元,比当时我的一个月工资还要高。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四库全书总目》的研究,所以对《四库存目》很了解。“存目”就是只保存目录,而《四库全书》不收这些书。可是《存目》的书多达6793种,《四库全书》收录的才3400多种。《存目》的书有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还有汤显祖、袁宏道的诗文集,重要的书很多。琉璃厂摆出的这部《四库存目》有红色、黑色两种批注,注的是这些《存目》书的版本。批注者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对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时未能入选的《存目》书6793种进行调查。我痛下决心,咬咬牙买下了。我把书带回济南,买了十几个硬皮本子,和我爱人程远芬一起把《四库存目》全部抄在本子上。每部书之间留空四行,以便于把调查的成果写上。批注者应是民国人,因为他用的夹条有“开明书店”字样。他的批注量很少,所以我要接着做调查工作,最终写一部专著《四库存目标注》。就在我开始工作不久,1992年国务院第三次古籍整理规划会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著名学者周绍良先生在分组发言时,指出《四库存目》的书很重要,要调查收集出版一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与《四库全书》配套。另一位学术名家、上海的胡道静先生也表示赞成,并列举了《四库存目》里的重要书籍的实例。他们的发言发表于国务院古籍规划小组《古籍简报》上。我在济南看到这个发言,就坐不住了,去找山东大学古籍所所长董治安先生。董先生也参加了那次古籍会议,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写一篇关于《四库存目标注》的说明,寄给中华书局总编辑、国务院古籍小组秘书长傅璇琮先生,中华书局赵守俨先生,教育部古委会秘书长安平秋先生,复旦大学章培恒先生,南京大学周勋初先生,陕西师大黄永年先生。很快傅璇琮先生、赵守俨先生回信,予以肯定和鼓励。傅先生把我的《四库存目标注叙例》发表在国务院古籍小组《古籍简报》上。在香山会议后,北京大学教授刘俊文先生提出编纂出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计划,交到国务院古籍小组。秘书长傅璇琮先生把计划提交古籍小组组长匡亚明先生,匡亚明先生予以批准,立为国务院古籍整理项目,北大方面推举东方文化研究会会长季羡林先生担任总编纂。随后傅璇琮先生向北大方面推荐了我。我对《四库存目》的6793种图书的版本、收藏处的调查,可以直接用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编纂工作。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应邀参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委会,后来担任总编室主任,在北京大学工作了四年。在北大期间,我经常每天只睡五小时,原因是《存目》调查研究工作要提前拿出成果,供《存目丛书》使用。书在哪里?什么版本?是编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前提。同时从各地图书馆复制来的古书,需要鉴别版本。这些工作都是集体完成的,我分担的工作量应该说很大。我曾多次到季羡林先生家拜访请教。季先生住北大未名湖后湖北边的朗润园,一楼东头两户都是季先生家。东边一套是书库,里头全是书。南阳台是玻璃封起来的,季先生就在南阳台摆上书桌,作为工作室。书桌右边靠墙是个书架,上头摆一些常用的书。季先生晚饭后八点多就睡觉,大概一两点就睡醒了,起来开始研究、写作。季先生工作的阳台,前头是未名湖后湖,灯光与前头的湖水相映,远近都可以看到,人们说季先生治学勤奋,是“朗润园的第一盏灯”。吃完早饭,季先生经常参加一些会议或活动,有车来他家门口接。午饭后回家休息。下午三点左右起床,在西边那套房子的会客室(也是书房)看来自各地的报刊,这是拜访季先生的合适时间。有一次,刘俊文先生安排我去拜访季先生,季先生知道我是滕县人,他说他的外孙媳是滕县一中考上北大的,叫李庆芝。我说那是滕县一中的名人,乒乓球能手、学习尖子。季先生听了很高兴,说:“她去挂职锻炼了。”季先生拿着《大公报》,说:“你看《大公报》了吗?上面有个重要新闻。”我说没有看。其实,香港《大公报》一般人看不到,那是人家寄赠季先生的,我在《存目丛书》编委会,什么报纸也没有。我隔三差五到北大的高校古委会去,看望安平秋先生几位,与刘玉才、顾歆艺都很熟,就拿他们办公室过期的《人民日报》回去看。我差不多一个月回济南一趟,那时儿子才三岁。回济南之前,我把十几个硬皮本用塑料袋装好,送到古委会交给刘玉才、顾歆艺两位,告诉他们:“这是《四库存目标注》,我的命根子。”他们当我的面放进古委会铁皮柜子。等几天后回北大,再把本子取回来。1997年10月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在经历了较为艰难的工作后终于出齐了。先是在北大光华楼开了一个三百人总结大会,编委会委托我作了总结发言。第二天在人民大会堂香港厅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季先生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中特别提到我。其后我就告别了北大,回到山东大学。季羡林先生毕业于山大附中,受到山大校长、清朝状元王寿彭的赏识,送给他扇面、对联,成为季先生的终生荣耀。2001年山东大学百年校庆,季先生应邀出席庆典。在庆典开幕之前,季先生在贵宾室向山大同志提到三个人:周来祥先生的美学、关德栋先生的满文、杜泽逊的古籍版本目录学。在山大《文史哲》编辑部召开的季羡林学术研讨会上,当时《文史哲》主编,也是季先生学生的蔡德贵先生转达了季先生的话,他说季羡林先生特别表扬山东大学三个人。一时传为佳话。我的《四库存目标注》在1997年后又经过数年努力,200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精装八册。这部著作经历了15年时间,备尝艰辛,后来入选第三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欣慰。2000年以后,国家酝酿修《清史》。我因为跟着王绍曾先生从事《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因而被委托承担《清人著述总目》《清史艺文志》(后改名《清史典籍志》)两个主体工程项目。我从2004年开始率领团队从事该项工作,先后抄写卡片一百三十万张。在计算机普及和数据库非常便利的今天,这也许不算什么,可是那个时候网上信息很少,无法用计算机完成,只能采用传统的笨办法写卡片。项目开始,没有房子,我就在公共办公室,请同学见面一个一个谈工作,写样片,然后让他们拿回宿舍抄。抄好了用同样的方式交给我。我用自行车往家里带卡片,前头车筐放一大包,两边车把上各挂一包;日复一日,左邻右舍都以为我是小商小贩。一段时间后,家里堆满了卡片,床底下,阳台上,到处都是。我爱人很担心,怕压塌了房子。2005年冬,学校给了房子,就请搬家公司把卡片搬过去。十几个同学围在一张大会议桌上,天天摆弄着卡片,无休止地去考证那些书名、卷数、作者名、籍贯、版本、生卒年代、字号等,终于完成了《清人著述总目》。这部庞大的书目记载了清朝人的著作、翻译外国著作等共22万7千种,是清朝文化事业的一大总结。经过不断修订,2023年暑假,中华书局寄来了清样。回首2004年9月1日开工,至今已经19个年头,我们夫妇开始做这项工作时41岁,拿到清样时已60岁。先后参加过项目的有400余人,已分散四方。这份清样,是16开本40册,25000页。我们要看清样,谁来看呢?我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来80人的名单,这些人大都是当年的老队员,虽然分在四面八方,但还有个微信群,叫“编辑部的故事”。我召唤他们,他们都愉快答应了。我为什么找80人呢?40册,每册600多页,假如人少了,每个人负担过大,这样80人两人一册,每人半册,负担不太大,再互相交换看一遍,也就差不多了。我又拉起一个群,在腾讯会议讲解校清样的办法,工作顺利开展起来。目前,清样已看了一半了。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典籍首数《十三经注疏》,再就是《二十四史》。《二十四史》在毛主席、周总理关怀下,已标点出版,而且又在修订。而《十三经注疏》就没有及时整理出版“通行本”。我从2012年3月带领团队开始从事《十三经注疏汇校》项目。《十三经注疏》木刻版共一万多个版面,需要校勘的版本十四五个,每个版本校三遍,按每位同学每天工作4小时算,那么假如一个人干,总共要450年才可以干完。这类项目只能集体完成。我的汇校团队开始15人,后来增加到35人。我在项目组挂了块匾“校经处”。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张元济先生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的那个地方叫“校史处”。王绍曾先生参加校史处工作,而我又跟着王先生整理《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我的治学深受张元济先生影响,所以我们模仿张元济“校史处”取名“校经处”。
经过十多年努力,《十三经注疏汇校》已经完成了《尚书注疏汇校》《周易注疏汇校》《毛诗注疏汇校》,正在从事《礼记注疏汇校》。这项事业需要较长时间完成,我的学生已有多位成熟了,后面的工作还要靠他们分工完成。一旦完成,则《十三经注疏》宋元明清时期重要版本的文字差异,就清理出来了。这些文字差异会影响我们正确理解,所以还要依靠各经的专家分析判断是非,从而整理出一套错误较少的《十三经注疏》通行本。2020年7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对《永乐大典》系统性征集保护整理出版工作作出重要批示,认为这项工作“正当其时”。在此之前,中宣部古籍办就《永乐大典》整理征求意见,我作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提出对《永乐大典》进行综合整理的六项建议,这个建议被吸收到《永乐大典》系统性征集保护整理出版方案。基于这个原因,中宣部在贯彻落实总书记批示精神时,把《永乐大典》存世的800余卷的综合整理工作分配给山东大学,由我主持。这项工作具有重大意义,我们从全国70多所高校聘请了200余位专家,对《永乐大典》进行现代标点。由于《大典》是百科全书,除了一般文史哲内容的,还有数学、天文、中医药、佛教、道教等内容,标点工作需要有关专家合作,所以《大典》项目是一项大规模的、跨地区、跨学科的协同合作古籍工程。2023年底标点工作已初步完成,2024年与中华书局合作,进一步审定,陆续交付出版。《永乐大典》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渊薮。举例来说,我国数学经典《九章算术》形成于汉代,它讲负数、分数、开方、勾股定理,是当时世界领先的科学著作。唐代科举考试要考《九章算术》等“算经十种”。如果一直考下去,我国科学发展当一直领先世界,可惜宋代以后就不考了。到清代乾隆间修《四库全书》,这部数学经典九卷只存前五卷,后四卷找不到了。好在皇宫里保存着《永乐大典》,其中大面积引用《九章算术》。戴震从《大典》中辑出《九章算术》片段,把这部书恢复了。不但如此,《九章算术》本来有图,宋以来丢失,戴震又为它补图,并加图说,所以《四库全书》本《九章算术》才是最完善的版本。乾隆皇帝对此非常重视,在戴震整理的《九章算术》前写了长长的题记,并题诗一首。一部古籍整理图书,得到皇帝专门的题记、题诗,这确是书林佳话。另一个例子,苏轼的小儿子苏过,一直陪侍在苏轼身边。苏轼流放海南,苏过也跟着服侍。苏过著有诗集《斜川集》,乾隆修《四库全书》时,《斜川集》找不到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可是《永乐大典》大量引用了《斜川集》,四库馆臣一首一首辑出来形成《斜川集》六卷。阴差阳错,《斜川集》没有收入《四库全书》,而四库馆臣赵怀玉把它带到杭州刻版印出来了,从此人间又有了苏过《斜川集》。嘉庆年间修《全唐文》,负责人法式善又从《永乐大典》辑出《斜川集》二卷,交给他的学生、苏州府知府唐仲冕拿到苏州刻版。唐仲冕照着赵怀玉的版式刻的版,刻好了,把版送给赵怀玉。赵怀玉把自己刻的六卷,与唐仲冕刻的二卷合起来刷印,就有了八卷本。这个八卷本仅存一部在上海图书馆,《续修四库全书》把这个八卷本印出来,这部诗集就广泛流传了。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永乐大典》毁于战乱,一部分被外国人抢去。经过近百年调查,两万多卷的《永乐大典》存于海内外的总共只有800多卷。回顾过去,《永乐大典》的命运与我国的国运紧密相关,我们今天对《永乐大典》存卷进行系统性整理出版,不仅有利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现代转化,而且对爱国主义教育也是活教材,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从1987年参加工作,我从事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已经37年,不分昼夜,从未休息周末和假期。我们知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主要保存于古籍当中,无可回避的实际情况是,绝大部分古籍没有经过整理,一般人阅读困难,这对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十分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争取时间,多整理一些古籍,是国家大事,责无旁贷。(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讲席教授、《文史哲》主编;本文由胥润东录入)本文为中华读书报原创作品,如需转载请留言。欢迎转发到您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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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马颖